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第四部份   莊子技術

第四部份   莊子技術


   第一節:內涵與技術的比例
   第二節:用神的技術
   第三節:「官」和「神」
   第四節:節奏
   第五節:「止」和「行」
   第六節:莊子的一元哲學:進入
   第七節:無厚並非虛無
   第八節:美

 
 
 
 
 
 
   第一節:內涵與技術的比例
 
 
 
  莊子技術,可以應用在幾乎一切方面。無論政治
經濟、科技醫學、音樂繪畫、體育競技,都能用得著。
 
  但是,莊子技術卻不是人人可能掌握的。能夠掌
握莊子技術的人,永遠都是少數中的少數。
 
  莊子技術,好比射擊的技術。
 
  很容易忘記,射擊的最重要因素是甚麼。雖然這
是人人知道的,但也是很容易忘記的。
 
  首先,你要有一把鎗。鎗就是你的靈感啦,學問
啦,等等。但有了鎗,仍是無用。你必須要有彈藥。
彈藥就是你的內涵。沒有內涵,就算是有鎗,仍是無
用的。必須要等到你有了鎗,又有了彈藥,你可以有
資格鑽研莊子技術了。  
 
  心急的人,都希望立刻知道莊子技術是甚麼。也
大約,他們都知道內涵是更重要的。他們會把百份之
九十的精力,投放在內涵之中。只用百份之十的精力,
鑽研技術。
 
  但是,最困難,也最容易引起誤會的地方,也在
這裡。這裡所謂的十與一之比,僅只是比喻。絕不是
叫一個鋼琴學生放棄每天九小時的練習時間。倘若是
有一個太天真的人,真的每天用了九小時去研讀甚麼
哲學啦,藝術啦等等項目,而每天只用一小時去練
琴。那肯定是不對的。
 
 
 
 
 
   第二節:用神的技術
 
 
 
  莊子技術,共有兩部份。
 
  第一部份是右腦範疇的「用神」的技術。第二部
份是左腦範疇的「進入」的技術。
 
  先說第一種「用神」的技術:
 
  莊子認為,人身體上的工具共有兩大類,一類是
「官」,例如眼耳口鼻或者手腳之類的肉體器官,另
一類是超乎肉體之外的「神」。
 
  一般見識,都以為「官」是重要的。眼耳口鼻是
直接的感覺工具,誰能忽略?而俗世幾乎一切的教育
機構,都只是訓練你使用「官」。舉一個例:有許多
學鋼琴的學生,每天苦鍊許多個小時,都是「官」的
訓練。完全忽略了「神」的培養。
 
  莊子認為,更加重要的感覺工具是「神」。
 
  在「庖丁解牛」一章中,庖丁是刀法犀利的好手。
利刀宰牛,好像舞蹈,三兩下,整隻牛就一種近乎完
美的音樂節奏中解體。觀眾看得目瞪口呆,因為,沒
有人想像得到,牛的軀體,竟可以分為這許多精細的
部份。更沒有人想像得到,解剖動作之中,竟然蘊含
了如此崇高的美,使人一再擊節贊嘆。
 
  更加使人驚異是庖丁的刀。他的刀,總是在不知
何處縫隙中進入。堅硬牢固的牛皮,不費吹灰之力,
自然分開。觀眾以為,這刀一定是寶刀,或者暗藏某
種電動機械裝置。但是,這刀只是普通的刀。庖丁的
技術,使這刀一點都不受損傷。因為,庖丁不需要砍
伐折斫,庖丁了解結構,找到空隙,伸刀進去,牛就
輕輕「解」開了,如同解開衣裳的扣子一樣。
 
  俗人用刀,亂砍亂劈,很快就鈍。但這位庖丁的
刀,十九年仍好像新的一樣。
 
  庸俗的偽莊子,因此以為,這故事的寓意是養生
之道。以為莊子只是教人趨吉避凶,保護自己,不要
硬碰,好像保護屠房裡的屠刀一樣。屠刀可用十九年,
而養生得好,這臭皮囊也可活九十年。
 
  但莊子的旨意,卻並不在此。莊子只是為我們提
供了兩種技術:一種是「用神」的技術,另一種是「進
入」的技術。掌握技術的人,不須暴力砍劈,在完美
節奏中,愉快達成目標。
 
 
 
 
 
 
   第三節:「官」和「神」
 
 
 
  甚麼是「神」?

  莊子教導我們:「以神遇不以目視」。這是甚麼意
思?庖丁解牛的時候,是不用眼睛的嗎?他只用心神
就夠了嗎?他是用心運刀,不是用眼看刀的嗎?
 
  表面看,這僅僅是「視覺」和「感覺」的區別。
當要做任何事的時候,倘若你能夠區分這兩件事,你
一定勝人一籌。如果你只能用「視覺」去打字----則
你的打字技術,必定有限。你能用「感覺」去打字嗎?
打字尚算是粗淺的。從藝術書法角度看,你能用「感
覺」去寫字嗎?書法家王羲之,大約也是用「感覺」
而非「視覺」去寫字的。「官」和「神」的區別就是:
「官知止而神欲行。」這句話,勉強繙譯出來,可能
會失去其中部份深刻喻意:「使用外在感官的時候,
感官是有限制的。使用心神的時候,卻揮灑自如,流
暢非常。」
 
  相信莊子的意思,遠不止此。「官」和「神」的
區別,也就是「內」和「外」的區別,也就是「心」
和「物」的區別,也就是「心」和「腦」的區別,也
就是「右腦」和「左腦」的區別,也就是「潛意識」
和「自覺」的區別,也就是「第一自我」和「第二自
我」的區別,也就是「人為」和「天然」的區別,也
就是.........這是一個超大的問題,但歸結到底,
也只有一個「神」字。
  
  內在閉塞的人,常常希望為「神」找一個定義,
或者,最低限度要寫出來一條公式,讓他們背熟了,
就能應用。而他們也很難相信,事實上,這公式已經
寫出來了。只是,他們看到,也等於是看不到。

  何謂「神」?

  我們必須肯定:「神」和「官」是一對的。兩者
是平衡的,是互補的,是缺一不可的。

  莊子說要用「神」去看,不要用「眼」去看。
 
  這是高層次的教訓。低層次的人,永遠不會明白
這句話。低層次的人,立刻抗議:「嘿嘿,不用眼去
看?你用布蒙上眼給我試試看!」
 
  但莊子只是微笑:「請用神去看。」
 
  李察想到一種實驗:持水競走遊戲。用眼盯著水
杯行走,很容易撥水出外。但如果不用眼盯著水杯的
水,眼只看前方,手定得多了,水也不容易撥出來了。
因為,理智不能計算水的擺蕩。不看反而手定些。這
是很容易的實驗,一試便靈。你立刻可以知道:多用
「神」,少用「官」,效果是甚麼。
 
  著名網球教練 Tim Gallwey 察覺學生們在打網
球時,總是在喃喃自語。每失球一次,就咀咒一次:
 
  「你這笨蛋,你祖母都打得好過你!」
 
  他問學生在罵誰。學生答:「我在罵我自己嘛!」
 
  這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和「我自己」,不是像有兩個人在對話嗎?
我和自己說話,有甚麼特別呢?由這一個啟發開始,
他發明了「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訓練方法。
 
  心理學者Thomas Blakeslee解釋,第一自我,
就是左腦。而第二自我,就是右腦,與及人的運動技
能和腦下方的平衡能力。左腦是專管邏輯和語言的,
和運動無關。是左腦在罵右腦,罵右腦的運作太差。
 
  有甚麼辦法使左腦的功能暫時停下,只用右腦打
球呢?方法之一是在打球時唱歌。唱歌是左腦機能,
只顧唱,不會干擾右腦打球了。一下子,球員的球技
大進。這是一種很便宜,很簡單的操作。實驗一下,
你會立刻察覺區別的。只是,如果真的想徹底了解,
就要從根本處做了。而李察的經驗是在寫稿時聽音
樂。音樂不斷灌注,右腦活躍,寫作效果奇佳。
 
(參考:The right brain, a new understanding of the
unconscious mind and its creative powers, Thomas
R. Blakeslee, Garden City,N.Y: Anchor Press,
1980)
  
  到底音樂進腦,或者唱歌的時候,是不是用左腦?
有待研究。是不是唱歌能夠抑制腦中的某一區域,使
打球的人,運動能力更好些?未來的心理學家,肯定
可以用一種儀器,偵測到大腦不同區域中的活躍情
況。
 
  Tim Gallwey 提倡使用「第二自我」打球。大約
他的「第一自我」是語言的左腦,充滿理智和分析能
力。「第二自我」才是潛在的能力。按莊子的想法,
用氣力、手臂的時候,是「官」。但是,用潛在能力
的時候,就是用「神」。打球的時候,不必用眼死盯
著對方的球,使用一種整體的感覺能力會好些。
 
  這就是:「以神遇不以目視」。
 
 
 
 
 
 
   第四節:節奏
 
 
 
  《時間地圖》 一書的作者 Robert Levine 提
到,禪宗所說的剎那就是永恆的經驗,可以用內在的
時間感覺去解釋。
 
  他提到美國網球名將 Jimmy Connors 的經驗。
當他處在最佳狀態時,他的內心,會出現一種慢動作
的鏡頭。對方打過來的球,看起來變得非常巨大,而
且是以極慢速度懸在稀薄的空氣之中。這樣的速度,
他就能非常從容地決定如何對應了。幾乎是要把球打
向任何方向都可以。
 
  這裡同樣是有兩種節奏存在 。一是球飛來的節
奏,另一樣是自己內心的節奏。
 
   莊子說:「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兩種不同的
節奏。
 
  速度有兩種。第一種是自己的速度,第二種是對
方的速度。所謂自己的速度,主要是自己的腦活動速
度。如果你的腦轉速快,你能感覺對方打來的網球,
好像慢動作,而且網球也變得非常大,在稀薄的空氣
中懸浮著,好像在等你那樣。練成此種感覺的人,勝
利的機會百分百。
 
  速度是相對的。你的腦運算快,便感覺對方慢。
一隻橫過馬路的貓,如果你從頭到尾觀察並預測牠的
動向,就會看得到,牠是慢的。相反,如果突如其來
在你的旁邊竄出一隻貓,就會覺得牠非常快。其實是
你的腦活動速度慢了。所謂「措手不及」,其實是「措
腦不及」。所以,第一是要訓練腦,第二才是體能訓
練。
 
  外在的感覺器官,始終有限制;只有心的感覺,
才是徹底的。這「心」的感覺,並不神秘。你走路時,
不必盯著腳,更無需盯著地。用筷子送食物進口,亦
不必盯著食物路向,不會錯送鼻孔裡去。打球更不用
盯著球。所用的是心,而非眼。用心的境界,哲學而
非技術。
 
  李察發覺,書本也是有節奏的 。書的本身,有
一種無形的敘述速度,看書的人,亦有一種閱讀速度。
有的書,你一直看,會愈看愈快,心跳加速。另外的
書,則可悠閒逐頁翻。能夠掌握兩種節奏的讀者,看
書,就是真正享受。
 
  問題是怎樣把自己的內在節奏,去配合外在的節
奏。前文所述網球手的「兩種速度」,其實質,就是
這內在和外在的兩種速度。
 
  欣賞音樂,音樂的節奏,和你的聆聽節奏,也未
必相同。要相同才能有所共鳴。兩個舞蹈者,在相同
的音樂節奏中,也需要達到相同的節奏感覺,才能渾
成一體。 若能分辨內外兩種節奏,就容易明白了。
例如,急迫時,能否用緩慢的內心節奏去趕時間?時
間愈急,內心愈定?當你演奏Paganini 或 Liszt
的快板樂章時,能夠不能夠好像打太極那樣,用一種
緩慢的內在節奏去應付?你的內在一拍,等於那匆迫
的外在六十四拍?山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噢,這
古老的中國人智慧,原來是有道理的。
 
  趕路,趕時間,趕著完成某種大計,甚至只是趕
著去廁所。這時,你能否訓練自己,用一種異常悠閒
的內在心態,去對付那不容一線的外在匆迫?這是不
容易的,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Robert Levine 提到,賽車手 Jackie Stewart
描述他自己駕車的經驗:高速行車,眼前圖象,卻好
像是慢鏡頭。每一急彎,圖象被內心用慢鏡頭完美控
制,好像用遙控器控制一部慢速車那樣。他的腦,轉
速高,道路圖象就相對慢了,賽車在他手上,如意操
縱。
(參考:A geography of time, the temporal
misadventures of a social psychologist, or how
every culture keeps time just a little bit
differently, Robert Levine ,New York: Basic
Books, c1997)
 
  騎電單車的騎士,非常需要信心。飛車「片」過
非常窄的彎道,膝蓋和地面的距離,不足半寸。沒有
信心,就擦地完蛋。這是「神」的技術。同樣原理,
溜冰、打球、舞蹈,都是。如果交給左腦的清醒「官
能」指揮肌肉,肌肉便僵硬了。
 
  右腦運作,人不能清醒知道,卻能給人信心。依
賴自以為全部清楚的左腦,卻是信心全無。連走路也
不能。你平時走路,不是用理智走的,是用內在的「神」
去走路的。腦中發出甚麼指揮,無需理會。但如果有
個導演,命令你由舞台的左側走到右側,你走的時候,
姿勢就古怪不自然了。太自覺,肌肉就不容易聽從左
腦發出的指令。又例如,如果你在某處大廈頂樓最危
險的地方走,路面本來一樣,但因為有了害怕的心,
也無法控制自己,很容易跌。
 
  前述的持水競走實驗,是很容易的,是人人都可
以做得到的。但是,在馬戲團高空的危險動作,卻要
經過嚴格訓練。
 
  「以神遇不以目視」,是很高的修為境界。有一
位賽車手,退休之後,以他從事賽車的經驗從商,也
得到很大成就。或者有人以為,商業和賽車是無關的
兩件事。其實是一樣的。任何行業,任何活動,都有
「神」和「官」的問題。以最鬆弛的心情面對世界,
順其自然,順乎本性去做,信心十足,就能做得好。    
問題是:甚麼才是「最鬆弛的心情」?
 
  這又要回到問題的本來地方了。這就是你自己的
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你是否已經想通了?你是
否仍有畏懼心?
 
  讓我們舉一個唱歌的例子。大約唱歌是很容易
的,不會像飛車那樣危險的,是嗎?當然不是的。
 
  唱歌和飛車相似。摩托車手毫無顧忌的在急彎中
飛馳,再過一吋,就會粉身碎骨。高音也是一樣,必
須是毫無顧忌的抵達到那最高點。再高一分,就會破
金出血,聲帶破裂,甚至肺部也會受影響,從此退出
歌壇,甚至犧牲生命。但他們來去自如。
 
  女高音歌手Maria Callas 就是有些能耐。一九
五八年她在里斯本唱的一場《茶花女》,最高音處是
Gioir 一字。聲音盤旋而上,到最高最危處,內行人
都聽得提心吊膽,深恐她從此失足,在台上吐血。但
她卻能輕鬆的飄滑過去,從一處高峰,又飛往另一更
高峰。
 
  本來,高音並無神秘。精鋼製成的三角鐵,隨時
都能敲出高音。神秘在於這種高音,是歌手用生命唱
出來的。歌聲帶來的靈性至美,不是「高度」,而是
「境界」。只要你有緣領會,從此之後,任何高音歌
手所唱,就都再不是味道了。你已經見証了最高境界。
這叫做「曾經滄海」。箇中經驗,和最純真的戀愛,
非常相似。如果你也曾真的「愛」過,再看見那些淺
薄男女的打情罵俏,就肉麻了。
 
  問題是:為甚麼高手們都毫無顧忌?為甚麼他們
並無畏懼心?明白的人,就己進門,就是高手。
 
  最後,還要略提一點:高手的毫無顧忌,是真正
內心得到領會的結果,那是經年累月的訓練成果,是
用血和汗建築出來的長城。青年人如果未有那種體
會,切莫輕於嘗試。切不要胡亂飛車,也不要胡亂攀
登高處,連唱歌,也不可以亂唱。
 
  因為,他們並不是盲目的無畏。而是看清楚了其
中的秘密。那就是「官」和「神」之間的秘密。也就
是「止」和「行」之間的秘密。
 
 
 
 
 
 
   第五節:「止」和「行」
 
 
 
  何謂「止」和「行」?
 
  在莊子哲學中,「止」和「行」是一對的,是缺
一不可的。莊子說,「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看到了
在「官」和「神」之間的對應關係。

  人的感覺器官,是外在的、表面的。但是,人的
心神,卻是內在的、基本的。兩者巧妙配合,就能夠
充份發揮人之所以為人的最高能量。

  人類的精彩行為,就是發生在這有限的感覺器官
和無限的心神之間。

  可惜的是,兩千年來,中國文化都是片面強調知
止。知止的想法,在主要的學術派別中,佔有重要地
位。除了莊子提出止行兩者的微妙關係之外,儒學和
老子都片面強調知止。

  如果用一種較為通俗的解釋,孔子的知止,就是
「不要亂來」。儒家的一種重要想法基礎是:「戒慎乎
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這一點,幾乎所有的
中國人,都是一說即明的。因為,這是流行了兩千年
的觀點。

  只有孫中山的想法,完全不同。孫中山提倡:「不
知而行」。這是一種冒險和探索的實驗精神。跟鄧小
平的「摸著石頭過河」,有相近的意義。

  老子的知止,出於一種相對觀念。老子認為,大
和小,強和弱,都是相反相成的。最好是自居於一種
弱小位置。不要自大,不要自誇。這是老子哲學的重
要戒條。任何自大的人,都是把自己處在危險的境地。
所以,老子認為,「知止可以不殆」。

  在老子哲學中,所謂「大國堀起」之類的話,是
不宜宣之於口的。就算是他人送來的高帽子,也必須
立即敬謝。

  儒家提倡知止,主要是因為儒家的宇宙觀念。儒
家並不主張任何探索行為。因為,儒家認為,超自然
和大自然都是人不能知道的。人處在大自然之中,最
好是永遠保持一種恐懼和戒慎的心情,而一切行為,
都不可越軌。這一種想法,好的一方面是可以保持人
的謙卑情緒,但在兩千年的實踐中,謙卑已經變成為
畏縮。這是儒家哲學不可避免的必然發展。因為,不
能勇敢探索,就只能永遠保持自己的一種恐懼情緒,
戰戰兢兢做人。

  而儒學的「止」,尚有第二層的意思。就是「位
置」。知止,就是要知道自己的位置。要各安其位,
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可越位。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
子的本來意思。本來,這一種意思,也有積極意義。
「維民所止」,以百姓的位置為自己的位置,是很高
尚的想法。百姓要去那裡,統治者就去那裡,好像是
民本思想。但提出「維民所止」的人,亦被滿清的雍
正皇帝借口文字獄而全族屠殺。
 
  甚麼是「位置」呢?例如,如果你沒有科學院士
的資格,就不可以在家裡做實驗研究。因為,你不在
其位。同樣原理,你如果沒有拿到了文學博士的學位,
也不可以寫小說。因為,你沒有資格。這就是最粗淺
的名位觀念。

  在《禮記》《大學》中有一句:「知止而後有定,
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這六種程序,亦可能是中國文化最古老的心理程
式:

  止,定,靜,安,慮,得。
 
  知止,心定,才能達到一種寧靜的境界。心好像
一個湖,心緒安寧,能量儲備,似乎就可以運用了。
慮就是思考的運用。思考之前,原來要經歷止、定、
靜、安四個階段。
 
  表面看,這六種程序,好像有點道理。實際上,
只是儒家的思維限制。當思維被限制在固定範圍裡,
對範圍之外的事物一無所知,對範圍之內的事情,嚴
格遵守現行制度下的規章,就算是「得」了。
 
  至於中國斷層文化中的「止於至善」有何特殊意
義?為何不說「追求至善」,而只說「止於至善」?
 
  在中國斷層文化之中,「止於」至善,是很奇怪
的一種語法。只是由於向來背書太多的中國人,背慣
了這個字,未曾察覺特別。
 
  是的,為甚麼不像說In search of excellence
那樣,追求至善呢?
 
  所謂「知止精神」,是很特殊的中國斷層文化。
如果要勉強譯為英文,「止於至善」可能是 to reach
the reachable. 跟西方的浪漫精神To reach the
unreachable 比較,兩種文化的不同,立刻顯明。一
種是外向、進取,而另一種是內向,而且自我設限。
 
  To reach the reachable? 不,不。李察你譯錯
了。應該是 Stopping before the excellence. 因
為,「知止」裡面,沒有主動的意思。在儒家文化中,
人是不由自主的。不是他自己想做便去做的。他是不
會主動追求的。他只是被人推動。如果他自己有甚麼
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片面「知止」。
 
  所謂「知止」,在莊子的原來意思中,並不是這
樣。莊子的想法中,認為行動的決定因素是「神」。
至於外在的、有限制的因素,才是人的各種外在器官,
像感覺器官和四肢百骸等。莊子並未把「知止」當作
最高無上的行為準則。當庖丁拿起工具工作時,精神
集中,準確落墨,視為止,行為遲,以神遇不以目視,
是官與神之間的美。「止」字,是行動的駐足點。
 
  只是漢代的儒家信徒,片面取材,以為「知止」
就是一切,所以,才有「止於至善」那樣的古怪句子
出現。
 
 
 
 
 
 
   第六節:莊子的一元哲學:進入
 
 
 
  了解用神之道,大約已經明白了莊子技術的一
半。另一半是進入之道。這兩者,構成了莊子技術的
主體。
 
  而莊子和老子的其中一個區別,亦在這裡。
 
  莊子的技術是「以無厚入有間」。當「你」進入
了「他」之後,你和他就再分不開了。世上再沒有一
個你,也沒有一個他。有的只是一個「一」。
 
  老子技術的精粹處是「以柔制剛」。你是柔的,
你用你的方法,去制服那剛強的他。當你勝利之後,
你還是你,他還是他。而到底是你勝利了,還是他勝
利了,是說不定的。這就是老子的對立思想。而對立,
永遠是二元的。莊子卻是一元的。
 
  老子書中,另外尚有一句:「以無厚入無間。」
好像是更加了不起。但也正正是這一句,讓你看到老
子在玩弄文詞,而且,也看到了老子的二元方向。他
不知道世界上是有「一」這件事的。老子只是在文字
上承認了「一」。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不過是抽象的學理。一到實際處,就可
以看見,老子無法離開二元的想法。 
 
  以後,就讓我們從這一個角度,細看莊子技術的
精彩。
 
 
 
 
 
 
   第七節:無厚並非虛無
 
 
 
  怎樣「進入」對方?
 
  以無厚入有間,是莊子技術的最精彩部份。但必
須超脫於庸俗解釋,才能夠應用。
 
  從表面看,這不過是一種切割原理:刀是利的,
找到空隙,鑽進去,就能分解對方。
 
  是不是這樣簡單呢?當然不是的。
 
  首先要注意的是:「無厚」不等於「無」。精研虛
無哲學,是不能取勝的。
 
  如果把莊子的思想,歸納為一個「無」字,萬物
歸零,則是很容易的。莊子提到一個刀法驚人的廚師。
他的用刀方法是「無厚」。因為他知道,一切物體,
都有空隙。用刀之道,就是要從空隙處切進。找到空
隙,即使是竹刀木刀,亦能分解對方,不必硬來。
 
  莊子是提倡虛無嗎?
 
  所以,偽莊子們會教給你一種修練方法。當你能
夠修練成功,達到了那種虛無的境界,你自然成功。
不過,你仍然會追問:
 
  空隙在那裡?這是否一種下三濫的「鑽空子」技
倆?見縫插針,逢空即鑽,是否成功之道?到底空隙
在那裡?
 
  一把刀,最鋒利的部份,好像全無厚度。到刀進
入牛的身體,厚度忽然出現。那就是有。就是以「有
厚」入「有間」。「無厚入有間」,忽然變成「有厚入
有間」。啊,見縫插針成功了。
 
  所謂「無厚」和「有間」,說穿了,不過是「規
律」而已。找到了「規律」,事情就可能成功。所以,
問題不是要找尋空隙,而是要找尋規律。找到了規律,
就有了成功的希望。
 
  但是,真正的成功,有了規律還是不夠的。如果
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簡單,都一定是
見縫插針,都一定是以柔制剛,都一定是以軟勝硬,
都一定是以小吃大,那就錯了。須知道,這不過是一
種比喻法。環境不同,就未必一定是柔制剛,軟勝硬
了。有可能相反的。柔招有時有用,但硬招亦有時有
用的。
 
  前面說過,莊子原理是「一元」,不是像老子那
樣的「二元」。
 
  因為,莊子的奧秘,不在於「無厚」,亦不在於
「有間」,而是在於一個「入」字。
 
  就好像是「投入」的「入」。
 
  如果你需要「進攻」的「敵人」是某種很難很難
的功課。如果你能夠「投入」,你對付困難,就好像
聆聽音樂那樣,全付心神投入進去,你就是他,他就
是你。你肯定成功。
 
  因為,你不是用一把刀刺進去。你是用你自己刺
進去。你自己就是刀,刀就是你。
 
  在「你」和「他」之間,是沒有第三者的。因為,
「你」就是「他」,而「他」也就是「你」。
 
  這話,看似略為虛玄。但卻是莊子一元哲學的要
點:你是用你自己刺進去的。掌握這一種莊子原理的
人,百戰百勝。
 
  第二次大戰,日本皇軍,要「進入」中國。為甚
麼日本人始終失敗呢?是不是因為日本人不懂得以柔
制剛呢?是不是日本人尚未學曉英國人的殖民絕技
呢?當然不是的。只是因為,日本人是二元的。日本
人,並未把中國當成是自己。日本人也並無天下一體
的想法。「日本皇軍」,始終只是「中國」體內的外來
物。而外來物是會被排斥的。
 
  最後,不能不提到的一點是:當你全神灌注,預
備用自己作刺刀,「投入」於某種項目的時候,也需
要看看,這種項目,是不是適合「投入」。如果你每
天苦鍊許多小時的練習曲,原來當中全無美感,只是
垃圾,那就需要早早退場了。
 
 
 
 
   第八節:美
 
 
 
  莊子技術之中,除了「神」和「進入」之外,更
有一點是莊子已經表現,但卻沒有說明出來的。
 
  那就是「美」。
  
  所謂「以無厚入有間」,或者「恢恢然遊刃有餘」,
的美麗文句,一旦諷誦,就能欣賞。
 
  投入去讀《莊子》的人,必定感受當中的「美」。
在一瞬時間,你可以看到,那位解牛的「庖丁」,他
不是在切割,而是在舞蹈,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
之所履,所發出種種音聲,完全是一種交響節奏。
 
  感受萬物為一的人,會忽然間進入狀態,會有一
種物我在節奏之間溝通共鳴的感覺。此時,心裡會湧
上一種大歡喜。
 
  兵臨異域,你會為忽然看到隱蔽的路徑而快樂。
 
  就好像那一位網球手。就好像那一位賽車手。就
好像那一位歌唱家。就好像世界上一切的成功者,完
全一樣。
 
  這就是「美」。
 
  而「美」與「規律」並不矛盾。心思達到了這一
個層次,困難就像勢如破竹那樣破開。若問,「美」
與「規律」孰為因孰為果,激烈爭辯,牛就會趁機逃
脫了。

2 則留言:

  1. 是啊, 早前想起中學時唸過的庖丁解牛一文, 翻查原文, 才記得疱丁也要一段耐心摸索的階段.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 所以你說得很對, "高手的毫無顧忌,是真正內心得到領會的結果,那是經年累月的訓練成果,是用血和汗建築出來的長城。青年人如果未有那種體會,切莫輕於嘗試。" 要掌握規律, 不要急於求成呢.

    先生你提及, "環境不同,就未必一定是柔制剛,軟勝硬了。有可能相反的。柔招有時有用,但硬招亦有時有用的。" 這點我先前忽略了的. 我以為無論是太極裏的四兩撥千斤, 或是聖經裏的大衞打敗巨人哥利亞, 說的便是只要用對方法, 便能以柔克剛致勝. 想請教先生是如何領略這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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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先生, 不要怪我長氣呢. 幾年前提了傳道人說了關於馬利亞為耶穌塗抹香膏的故事, 耶穌讚賞到: “她在我身上. 作的是一件美事。”..那時候的我才恍然大悟, 明白到除了對錯之外, 還有美的"向度"

    故事是這樣的, 不妨再跟大家分享: "耶穌在伯大尼長大痲瘋的西門家裏坐席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拿著一玉瓶至貴的真哪噠香膏來,打破玉瓶,把膏澆在耶穌的頭上。有幾個人心中很不喜悅,說:何用這樣枉費香膏呢?這香膏可以賣三十多兩銀子賙濟窮人。他們就向那女人生氣。耶穌說:由她吧!為甚麼難為她呢?她在我身上作的是一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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